在1911年出版的《中国疾病》(The Disease of China, including Formaosa and Korea) 一书中，两位作者用非常肯定的语气断言“毫无疑问，与欧洲和美国相比，肺结核病在 中国更普遍也更致命”1。《中国疾病》所用的材料几乎全然取自1871至1910年间发行 的《海关医报》（Medical Report of Customs Gazette）2，两位作者杰弗瑞（W. Hamilton Jefferys）和小玛雅各（James L. Maxwell）也在中国行医传道多年，对中国的卫生和疾病 状况颇为了解，因此这本书大致反映了1910年左右在华西医对中国疾病状况的认识。不 过，有趣的是，当我们回头检视十九世纪中后期那些海关医官和医疗传教士的报告时，
却能很明显地发现在这一时期在华西医的普遍认知中，和欧美等西方国家相比，中国的
“痨病”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肺结核病是1882年结核菌被发现后，微生物病原论之下 新出现的疾病命名，与此前西医所论的痨病（phthisis或consumption）并不能完全等同，
痨病包含范围更广泛的肺部疾病或其他有类似症状的疾病。但可以肯定的是，从十九世 纪中后期到1910年代间，在华西方医生对中国肺结核状况的认知发生断裂性的变化。
这种认知的变化可以从以下两方面加以解释，一方面，现实层面，近代中国城市化 进程中，城市规模扩大，人口急剧增长，导致环境卫生恶化、工作和居住条件拥挤，加 之劳动强度过大、营养不良等因素，客观上使肺结核的患病率和死亡率比此前有了很大 的提高；另一方面，话语层面，晚清民国时期，卫生逐渐成为彰显一国现代性的标志，
在欧美和日本等“文明国家”皆视结核病为严重的社会问题，并将其纳入疾病管理的背
1 W. Hamilton Jefferys; James L. Maxwell, The Disease of China, Including Formaosa and Korea (Prilanderlphia: P. Blakiston's Son & Co 1911). p. 43.
2 《海关医报》（Medical Report of Customs Gazette）1871年创刊，1911年停刊，半年一期，前后共 出版80册，旨在记录了近代中国通商口岸各地的气候、风土、生活习惯和疾病流行状况，为研究近 代中国疾病和西医东渐史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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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下，肺结核问题也逐渐受到中国社会和政府的关注。3这两种解释讨论的都是1882 年 结核菌被发现后，微生物病原论的时代，新型疾病理论、生命统计学的传入，公共卫生 的建设，以及其他政治文化诉求，如何改变时人——包括在华西医——对中国结核病问 题的认识，使原先断定为“并不严重”的中国结核病问题在此后被认为是“严重”的。
这两种说法能够解释二十世纪前后中国结核病问题认知的变化，但并不完整。结核 菌的发现及其带来的对结核病的细菌学解释，是结核病历史中最重要的分水岭，在此前 后，无论是医学的界定，还是社会的认知与应对，都有很大的差异。因此要讨论二十世 纪前后中国结核病问题及其严重性认知的变化，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分析细菌学 时代以前，在华西医如何界定和认识中国的痨病问题，才使其得出中国的结核病问题并 不严重这一与此后认知全然相反的判断。做出这一判断不仅与当时的医学知识有关，也 是其他历史背景和社会观念影响的结果。
因此本章将讨论十九世纪中后期在华西医对中国结核病状况的观察和认识，所涉及 的问题包括：这一时期在华西医如何看待中国的结核病问题，他们对这一问题的基本判 断如何？哪些医学背景、社会观念和在地经验影响着他们对该问题的认知，如何影响？
二十世纪前后时人对结核病问题认知的差异体现出怎么的历史流变？对这些问题的讨论，
本文希望不仅可以书写一种疾病和疾病认知的历史，同时也能够呈现近代中国西医入华 之际复杂、多元的历史面相。
第一节 概念界定：Phthisis、Consumption 与“痨病”
本章讨论十九世纪在华西医对中国肺结核病状况的认识。因涉及到十九世纪众多英 文书写的文献，以及中西医学对同种疾病的不同理解，为行文一致，在正式讨论前有必
3 雷祥麟的文章先注意到时人对二十世纪前后中国的结核病状况有一个基本的判断，认为这段时间中 国结核病的发生和死亡率都有非常迅速的增长，但他的主旨在于讨论民国时期结核病如何被“框架”
（framing）成一种家庭疾病，与中国传统的家庭样式和结构相联系，以及这一疾病如何这个框架之下 被定义、被解决。见Lei, "Habituating Individuality: The Framing of Tuberculosis and Its Material Solutins in Rrpublican China." pp. 248-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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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先对phthisis、 consumption以及“痨病”这组名词作一界定。现代医学名词“结核病”
在英文中对应的是tuberculosis或TB（tubercle bacillus）。Tuberculosis被确定为结核病 的正式病名迟至十九世纪末，在1882年德国医师及细菌学家科霍成功发现结核病的病原 体结核分枝杆菌以后。结核分枝杆菌会侵蚀人体的各个器官，包括淋巴结、皮肤、肾脏、
胸膜、脑膜、骨骼等，但最常见的侵害发生在肺部，因此肺结核是所有结核病中最常见 的一种，也是最为社会所熟知的结核病类型。以至于在非医学性的表述中，如无进一步 界定，“结核病”一词基本指的都是肺结核。
结核杆菌的发现证实结核病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扭转了欧洲医学观念中长期将结 核病视为遗传疾病的观念4。同时，病原菌的发现与疾病的微生物病原论（germ theory）
确立，也从根本上改变了疾病分类与命名的方式，使分布在身体不同部位但因感染同种 病菌而产生的疾病，得以被归为一类。而在此之前，疾病的分类与命名主要依据病人身 体所呈现出的外在症状。换言之，只有在结核杆菌被发现并为医学界所普遍接受后，分 布在肺部的肺结核和分布在颈部的淋巴结核才会被视为同一类疾病，统称为“结核病”；
而在此之前，它们分别被称为肺痨和瘰疬，英文对应是 pulmonary phthisis\consumption
和scrofula。这一发现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有医史学者以结核菌的发现为标志，将其前后
的时代分别命名为“痨病时代”和“结核病时代”。在这两个时代中，从该病的界定诊 断，到治疗方法，甚至社会对该病的态度，都有相当大的变化。
Phthisis一词出自希腊文，字面意思是“消耗”。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两位最伟大的
医生希波克拉底和盖伦都曾诊断过phthisis患者。希波克拉底还将phthisis视为那一时代 最常见的疾病之一，他所观察到的症状包括咳嗽、咳血和发烧。在希腊罗马医学基础上 发展起来的欧洲前近代医学中，Phthisis成为这一疾病的正式名称，一直沿用到十九世纪
4 当然在二十世纪微生物病因说被接受之前，西方医学中也一支观念主张结核病是传染性疾病。古希 腊最伟大的医生盖伦就认为结核病可能具有传染性；中世纪亚平宁半岛的部分医生也认可这一观念，
十七世纪时意大利还实行过对结核病患者的隔离政策；此后十八、十九世纪西方医生中也有人持类似 看法。但总而言之，在前现代西方医学的主流观念中，结核病被视为个人体质性的遗传性疾病。Daniel, Pioneers of Medicine and Their Impact on Tuberculosis. pp.6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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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5Consumption一词的使用则更为普遍，它在医学中的字面解释是人体的“逐渐衰弱
或消瘦”。二十世纪以前，这一疾病不仅出现在医学著作中，也习见于大量通俗读物和 文学作品中。作为 tuberculosis 的通俗表达，在美国 consumption 一词甚至沿用到 1970 年代，当时距离科霍的伟大发现已有一个世纪。6
Phthisis和consumption这两个词包含现代医学定义的肺结核，但又并不仅局限于此。
以现代医疗技术和检测手段，很容易分辨肺结核病与其他有着相似症状的疾病，但在二 十世纪前，要准确地判断现代医学所定义的结核病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十六至十八世 纪解剖学的巨大进展使西方医学很早就熟悉该病的病征，深知界定该病的关键病征是病 人肺部的细小结核（tubercle），以及病情恶化颗粒剥落后在肺体上留下的乳酪状空洞。
但在医学尚未发达的二十世纪以前，欠缺有效的X-ray放射线技术，医生在诊断该病时 主要依据病人所表现出的外在症状：面色苍白、面颊下陷、身体持续消瘦、频繁且不断 加剧的咳嗽、痰中带血等，病情严重时还会咳血。需要指出的是，具有上述症状的疾病 不仅有现代医学所定义的肺结核，其他肺部或胃部疾病，以及支气管疾病，也可能因为 类似症状，而被错误诊断为肺结核病。以现代医学定义为标准，很难分辨十九世纪医学 文献中提到的相似病例是否确指肺结核。不过对医学社会史研究而言，这种分辨本身并 无太大的意义。换言之，与其分辨古今病名的确切对应关系，厘清具体的历史情景中，
某种疾病如何被命名，如何为社会所认识和理解，反倒更为重要。
西方医学名词phthisis或consumption在十九世纪中文文献中对应的是“痨病”或“痨 症”。这个对应译名最早来自英国医学传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1816-1873）的翻 译。1843年，合信受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派遣前往广东行医传道。
1856 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合信避居上海，与同样来自英国的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结识，翻译出版了大量介绍西方医学的书籍7。为统一医学术语翻译
5 Kenneth F. Kiple, ed. The Cambridge World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 (Cambrid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pp. 1062-1063.
6 King, Medical Thinking: A Historical Preface. p. 16.
7 合信生平及著作情况见王韬<英医合信氏传>，王韬著《弢园文录外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卷 11，页 18b; (英) 伟烈亚力著、倪文君译《1867 年以前来华基督教传教士列传及著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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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中英文表达，1858年合信在上海出版了《医学英华字释》（A medical vocabulary in English and Chinese）一书，内部病症名目一节中将“consumption, pulmonary” 对译为
“肺劳症”8。
《医学英华字释》预设的读者群是来华行医的西方医生，因此在编排上摒弃了传统 的以字母或韵目为序的排列方式，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医学的分类标准，将收录的医学名 词分为全体部位功用、内部病症名目、外科名目、外科各器、医治外症手法、妇科名目、
小儿初生病症、药品名目、药之功力、炮制之法和称药之器等十一类，各类词汇编辑在 相应的类目下，便于医生检索查找。而在对应译名的翻译上，合信采用的原则如下：对 中医旧有病名，如与西医定义相符，则沿用旧有病名；对中医认识有误或含混不清的病 名，以西医观念加以校正；西国病症药品，汉语无对应者，则采用官话音译9。十九世纪 的中西医学，虽然对痨病和 consumption 的病因和治疗方式有不同认识，但对该病的诊 断却有相当的一致性。和这一时代的西医一样，中医在诊断痨病时也主要依据病人的症 状，呕血吐痰、骨蒸烦热、形羸、颊红面白、遗精盗汗、气力全无这些身体表征被视为 痨病的主要症状。中医“痨病”与西医 consumption 间极大的相似性使合信径用中医旧 有病名“肺劳症”来对译英文中的“consumption, pulmonary”，而没有再作进一步的解 释或校正。
事实上，以“痨”、“痨病”、“痨症”对译英文的consumption或 phthisis在晚清 西医书中译中颇为常见。合信之外，1876年傅兰雅、赵元益翻译英国医生海德兰的《儒 门医学》，1889年舒高第、赵元益合译刊行英国医生虎伯的《内科理法》，原书中的phthisis
或 consumption 均对译为“痨病”或“肺痨病”，可见当时医界和译界对这一翻译的接
受程度10。本章讨论西医对中国结核病状况的认知，其中凡涉及十九世纪英文文献中的
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
8 Benjamin Hobson, A Medical Vocabulary in English and Chinese (Shanghai: Shanghae Mission Press, 1858). p.34.
9 关于《医学英华字释》一书的内容及翻译编译，见孙琢<近代医学术语的创立——以合信及其《医 学英华字释》为中心>，《自然科学史研究》2010年第4期，页456-474。
10 海德兰为英国医生Frederick William Headland，《儒门医学》（A medical handbook）是一本面向知 识阶层的医学入门手册，傅兰雅与赵元益翻译的《儒门医学》1876年由江南制造局刊印；虎伯为英国